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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鑼嗩吶,炮竹綿密的,像是放不完似的,伙同大街小巷的街坊鄰居們,慶賀著金榜題名、歸故鄉里的狀元郎,迎娶皇室美嬌娘。
大紅布幕上頭貼著雙喜字,一盞盞正跳躍著火焰的紅燭,家丁們滿是合不攏的笑臉,整個御賜府邸喜氣洋洋。
「來了來了!花轎來了!」
一身大紅喜袍的狀元郎,意氣風發的騎在馬背上接受眾人的祝福。將馬停在大門口,狀元郎下了馬,走到八人花轎前,將也是一身大紅、遮著紅蓋頭的新娘用紅色綢巾自轎內牽了出來。
「來來來,過馬鞍,萬事平安。」
下人拿來一只鑲著寶石的馬鞍放在門口,新人小心翼翼的跨過,走向大廳。
湊熱鬧的人們跟在他們身後,相互推擠著,都不想錯過最精彩的一幕。
新人們走進喜堂,堂內一張擺滿三媒六證、及狀元郎歷代先祖牌位的天地桌至於堂中,兩張無人的太師椅立於其旁。
「來來來,拜堂啦。」媒婆張著血盆大口笑著,眼兒眉兒也彎彎的一如新月。
「一拜天地!」
新人面向門口,對著天地,跪下,緩緩一拜。
「二拜高堂!」
新人起身轉面向天地桌,對著桌子,跪下,緩緩一拜。
「夫妻交拜!」
新人起身面對彼此,微微曲身,朝對方一拜。
「禮成!送入洞房!」
眾人拍著手,狀元郎笑得滿面春風,扶著剛過門的妻子接受大家的祝福,然後,一同走至早已佈置好的喜房。






酒意微醺。
一身紅袍的狀元郎緩步走在長長的迴廊上。
人家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沒人想得罪有皇室背景的新嫁娘,所以就算起哄灌酒也不敢太放肆,草草要他喝個幾杯應景,便趕他進喜房,免得新嫁娘等太久,一張點綴過後的出水芙蓉幻化成晚娘臉。
所以,他現在能正常行走而不致搖搖晃晃,不用經歷明早宿醉後的頭疼,他真是由衷的感激他剛進門的妻子。
沒有她,他還不能如此悠閒呢。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 千年修行  千年孤獨

一陣歌聲穿透前堂喧囂,隱隱約約的,他聽見了。
此刻,竟有人在唱歌?
歌聲裡沒有喜悅、沒有歡樂,有的只有歷經滄桑的蕭索。
究竟,是誰?

夜深人靜時  可有人聽見我在哭
燈火闌珊處  可有人看見我跳舞

順著歌聲,他前進著。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  千年等待  千年孤獨

這歌聲,竟讓他覺得有些熟悉。

滾滾紅塵裡  誰又種下了愛的蠱
茫茫人海中  誰又喝下了愛的毒

為什麼如此悲傷?

我愛你時  你正一貧如洗寒窗苦讀
離開你時  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他離那歌聲,越來越近。
忍不住心中的急切,腳下的步伐越踏越快。
走出九彎十八拐的迴廊,在花園中,他看見了她。
她就在那盛開花朵的中央,輕盈的舞著。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 
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飄飄  衣袂飄飄
海誓山盟都化作虛無


輕快的,她轉著。
身上的衣帶,也輕盈的飛舞著。
和著她略帶沙啞的歌聲,舞著。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
只為你臨別時的那一次回顧
你看衣袂飄飄  衣袂飄飄
天長地久都化作虛無


知道他終於發現自己,雙眼默默凝視,她終於停下繁複舞步。
一雙漆黑如墨的晶瑩眼眸,望進他的。
抬手,白衣袖飛了出去,輕輕的將他裹住,然後飛起,將他帶到了自己身邊。
這期間,她不曾移開自己對他的凝視。
他亦不曾。

「妳,是誰?」他看見她的眸中含著悲痛。
「我是……一個始終在等待的人。」她看見他的眸中寫著疑惑。
「為什麼,唱歌?」
「因為你說過,我只能為你而歌、為你而舞。」她伸手,撫上了他的臉。「你,還記得嗎?」

她非人,他知道。
她是妖,他知道。
可是,他卻奇異的不害怕她的觸碰。

她不會傷害他。

不會。

「我不記得了。」

明明感覺熟悉,為什麼不記得?
他發現,當他說出不記得的時候,她觸摸著自己的臉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我知道。」

她苦澀的笑。
他知道自己傷害到她了,他想補救。
他不想看見她明明溫柔的笑卻是哭著的表情。
他的心,會痛。

「妳能告訴我嗎?」

她沒有回答,纖纖細手往下觸及那顆大紅繡結。

「你穿紅色很好看呢。」

她望了千年,盼了千年,等了千年。
他終於,穿上了大紅喜服。
雖然不是為她。

不是,為她。

「妳別笑。妳明明就想哭的。」
「我想笑,是因為開心。」

輕輕的,她擁住他,將臉埋進寬厚胸膛。

「我開心,我們終於能再相遇;我開心,你終於金榜題名;我開心,千年等待終於有了結果。」

他只能看著她的髮頂,只能憑著聲音猜測她現在會是什麼表情。

是哭吧。
她其實很傷心。

他掙扎,感覺她的眼淚煨燙了他的心。
她抱得更緊。

「我跳舞給你看,好嗎?」

終於,她抬起頭。
笑臉盈盈。

「你說過,你愛看我跳舞,你哼曲,我隨著你的曲跳。我學了新的舞步,你幫我看看,好不好?」

她要求,他無法拒絕。

也從沒想過要拒絕。

「好。」

她放開他,向後退了三步。
他開始,哼曲。
一首只在夢中綻放的旋律,一首不記得卻熟悉的曲調。
隨著音符,她,起舞。

他在飄揚的衣帶間,看見她無聲流下的淚,晶瑩的淚珠滴落在她腳下的花瓣上,像是清晨的露水。
天空飄下一朵朵白色小花,像是正下著雪的景色。
襯著她的舞,托著他的曲。

戛然而止。

他抱住了她,緊緊的,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的用力。
她被抱得生疼,卻沒想過要推開他,推開那專屬於他的溫度。

「為什麼……」他顫著聲,「為什麼我會忘記妳……」

「你想起來了。」

她一點也不訝異,只有滿足的喜悅。
他沒忘記她呢。
還惦著她。

真好。

見她如此,他的心揪得更疼。
他怎麼會忘了呢?
這麼惹人憐愛的小狐、只想著如何逗笑他的小狐、伴著他度過艱難日子卻不喊苦的小狐……

明明就在心底發過誓的。

會憐惜她。
會善待她。
會疼寵她。

會,比愛自己還更愛她。

為什麼,他卻什麼都忘了?

什麼都,忘了……


「對不起,是我……」她抬手摀住他的唇,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的心裡住著一個小小的我,就夠了。」

哪怕要她再孤獨千年、再等待千年,只要知道他曾惦著她,就夠了。

海誓山盟,她不敢當真。
天長地久,她不敢奢望。

他是人,她是妖。

他們始終,相隔如此遙遠。


輕輕的,她唱著:
我是一只愛了千年的狐  千年愛戀 千年孤獨
長夜裡你可知我的紅妝為誰補
紅塵中你可知我的秀髮為誰梳



「為我……是為了我……」


她笑著,繼續唱:
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  千年守候  千年無助
情到深處看我用美麗為你起舞
愛到痛時聽我用歌聲為你傾訴


她將他輕輕推開,再次舞了起來。
長衣袖在空中盈盈躍著,像天空雲彩般的輕紗將他包圍,柔柔地,覆上他的眼,不讓他看見她再度流下的眼淚。

寒窗苦讀  你我海誓山盟銘心刻骨
金榜花燭  卻是天涯漫漫陌路殊途


她吻上他。
像是要永遠記住這樣的觸碰,細細的,她啄吻著。

他抬手,想將她擁住。
她靈巧的退開。

能不能讓我為愛哭一哭
我還是千百年前愛你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來 朝朝暮暮
生生世世都是你的狐


沒抓住她,他心慌。
一種將要被遺下的感覺浮上心頭。
他忍不住要驚慌。
害怕。

「妳,會留下來吧?」

會吧?

會留下來的。

對嗎?


能不能讓我為愛哭一哭
我還是千百年來不變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來  朝朝暮暮
來生來世還做你的狐



「那我跟妳走,好嗎?」


小小白花依舊在空中飄揚著。

她沒回答,只是笑著,在原地轉了一圈。

「我,好看嗎?」
「好看,當然好看。」
「過了千年、萬年,我還是這般模樣,不會老、不會死,只會寂寞,只有孤獨。」
「還有我。」

她還有他。
他不會讓她寂寞孤獨。
不會。

「但是十年過後,你會老,再過十年,你會死。我還是只能擁抱寂寞,還是屬於孤獨。」

所以,她,不要他了嗎?
還是決定,將他留下嗎?

然後自己帶走傷心,孤獨的,度過漫長歲月。


他悄悄捏緊了拳,痛恨自己無能為力。


如果他也是妖,會有多好?

如果她也是人,那有多好……


「妳又想,留下我嗎?」


她搖頭,淚珠自眼眶中灑出,只因他語氣中,那被遺下的疼痛。

她不想再看見,在他老死前,他眼裡那放不下的擔心。
為她。

她寧可再孤獨千年、寂寞千年,也不想再經歷,那幾乎要令她柔腸寸斷的離別。

他不用再為她擔心。
他不用再為她煩惱。

不用再,看著她淚眼迷離。


她會很好。

真的。

就算是一個人,就算是孤獨一身,她都會很好很好。

只要他安心的走。
不再擔心。

「傻小狐,妳真是世界上最傻的小狐!」

他終於,如願的擁住她。
忍不住,在她頸項間留下溫熱的淚。

「我的小狐,小狐……」

再次凝視,在腦裡刻下那不管幾次都令她心折的人影。

他的容顏。
他的氣息。

再次擁抱,用身體記下那幾乎要燒疼她的溫度。

他的體溫。
他的眼淚。


月色之下,交纏的兩道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長,好長。


「我是你的狐。」

拉來他的手,覆在左邊的胸膛上。

「這身軀,這心,都是你的。」

心,在他掌下沉穩的跳動著。

「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我都會是那不變的狐,都會是那只愛你的狐。」

他,淚流滿面。

心,狠狠痛著。

他,就要被留下了。

「我,」堅定的凝視著他,「只做你的狐。」


一口紫色霧氣襲上他的臉,意識被強制剝離,他虛軟無力的只能倒在她身上。
她將他輕輕的放在地上,忍不住,貪吻一口。

一口。
再一口。

她緩緩起身,向後退了三步。
一步步都是錐心。
一步步都是疼痛。

轉身,走了三步,她又忍不住回眸。
一次次都是刺骨。
一次次都是悲傷。

好想,就這麼守著他。
好想,就這麼愛著他。
好想,就離他這麼近。

好想,好想……

好想,卻不能再想。

不能再想……

強迫自己記起他前世在床上的表情,咬牙,她繼續邁開腳步。

十五的圓月讓雲遮蔽住,再也放不出光明。
她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廊道。




「找到啦!駙馬爺在這呢!」
「可是醉糊塗啦!」
一群下人七嘴八舌的圍著昏迷中的狀元郎。
「咦,這花……?」
狀元郎的身下,是一片正值美麗的白色小花,像是柔軟的床,讓狀元郎舒適的躺在上頭。

可是,這片花園,並沒有種植像這樣的白色小花呀!

「哎呀,管他是花是草,趕緊把爺叫醒才是真的,公主都等得不耐煩啦!」
「對對對……」

那片白色的小花,在眾人的踐踏下染上髒污。

沒人在意。







日出東方。
早晨的陽光不那麼炙熱,反倒是溫柔的,灑進佈著紅色紗帳的新房。
剛進門的妻子在鏡前梳妝,將一頭烏髮梳得又黑又亮。
狀元郎站在她身後,拿起桌上的髮簪簪在她的髮髻上。

妻子看著鏡中的丈夫,笑得害羞。
丈夫看著鏡中的妻子,笑得溫柔。

「咦,這裡怎麼會放了件披風?好漂亮呢。」

妻子拿起窗邊茶几上的白色披風,在空中抖開,白色披風在陽光的照映下,像雪一般閃著晶瑩光芒。
丈夫接過披風,為妻子溫柔的繫上。

「好暖和喔。」

幸福的,她張開雙手環抱他的腰。
他反抱住她。

「我們要一直像現在一樣喔。」

「嗯。」




他們沒有注意到,庭院的角落有只白色的狐。
一只毛色白的純然,和那妻子身上的披風有著相同色澤,卻短得異常的狐。

他們沒有注意到,庭院角落的那只白狐,正靜靜的,流著淚。
就像喜房內、案上那對龍鳳花燭,沿著蠋身蜿蜒而下的紅色蠟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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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翩戀落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